◎张国龙

一

我19岁离开故乡。那时候，故乡还很闭塞，我心心念念想逃离。为了梦想，我在一个个他乡扑腾。一晃，三十余年。

我的故乡位于川东北红丘陵深处，那里层峦叠嶂，属于嘉陵江流域。嘉陵江远在天边，近在眼前，是我童年时的传说。我更熟悉的，是我家瓦屋后的那条无名的小河。多年后，我在写故乡的小说里，把它命名为“麻柳溪“。麻柳溪两岸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芭茅。每年八九月间，芭茅花开得声势浩大，轰轰烈烈。

我家的瓦屋，始建于1902年，属于典型的川东北民居。三合院，门前是遮天蔽日的慈竹林。在川东北地区，有竹林的地方，必定有人家。这里，是我梦开始的地方。瓦屋四面环山，猫儿山、牛牧山、高白嘴和石牛寨，围住了我的童年，但无法困住我的梦想。

12岁那年，我去镇上最好的中学——老林中学读初中。走下瓦屋后那个名叫“偏崖子”的陡峭垭口，从此，我就成了一只候鸟。山崖前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，儿时的我，无数次站在树下，等待爸爸妈妈赶场归来。遗憾的是，老桑树已经作古，取而代之的是莽莽苍苍的柏树。那条羊肠小道，已经被藤蔓吞没。

瓦屋和山桑，一次次萦回在我的梦中。因此，我把这部小说命名为《瓦屋山桑》。瓦屋和山桑，是我一生都无法解开的情结，不管我走多远，走多久。

二

老林镇，曾经是大西南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，是儿时的我心目中的大千世界。青石板街道，街道两边摩肩接踵的木板房，琳琅满目的各种吃的穿的玩的，赶场日满街的背篓、箩筐，还有满街的拥挤和喧嚣……是我没齿难忘的童年记忆。古老黄葛树下的那个邮政所，邮政所旁边的理发店，以及邮政所门前陡峭石阶下的农贸市场，是我儿时时不时光顾之地，也是承载我小说中铁桥李花兄妹的希望之所。

其实，最令我难忘的是邮政所旁边的那家新华书店，儿时的我一次次在那里踟蹰。我买不起那些具有魔力的书，多看几眼也很满足。那个卖书的大姐姐，不会嫌弃我占据了顾客的空间，从不曾轰我出去。

该说说老林中学了，当年，它没有围墙，农民们时常披着蓑衣赶着水牛，穿行于校园的石子路上。记忆犹新的，是初一那年深冬某天早操时间，大雾弥漫，一个高年级的大哥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，举着高音喇叭教全校学生唱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。

而我，在这里开始思念我家的瓦屋和屋后的山桑。那时候，我当然不知道，我还会一路向北，走到更远的远方。归来时，已不再是少年。

三

15岁那年秋天，我去县城中学读高中。

初次离家，我很不适应住校生活。尤其不习惯出早操，常常胆战心惊地缺勤。

一天早上，校长亲自出马逮不出操的“瞌睡虫”。

我睡意正浓，睡在上铺的同学陈平突然掀开我的被子大喊一声：“嗨呀，出事儿了，你还睡？”

我立即弹起身，胡乱套上衣服，蓬头垢面冲向操场。

黑压压的人群集合在主席台前，校长正在严厉批评那些起晚了的学生，督令班主任将他们“请”到主席台上亮相。四下里兵荒马乱，情急之下我找不到我所在的班级队伍，只好随便钻进一个班列“避难”，立即引起了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。

哄笑声中，那个班的班主任站在了我面前。我头皮发麻，两腿哆嗦。低着头，不敢看他，心想：完了！肯定会被他揪到台上去的！

“是哪个班的？”老师问我了，声音不高也不低。

我不敢回答，腿哆嗦得更厉害了。校长“吼人”的声音，以及陈列在主席台前的“瞌睡虫”们，令我更加惊恐。

“别害怕！告诉我，我帮你找！”他的声音压低了些，朋友般真诚，父亲般慈爱。我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，心里酸酸的，眼泪禁不住喷涌而出……

后来，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，题目叫《包庇》。投稿给营山县广播电台，很快被录用了，挣了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，3元。从此，我梦想成为作家。

四

我是幸运的，我走出川东北的红丘陵，定居京城，实现了梦想。作为教授，我在大学里教阅读和写作；作为作家，我在他乡遥望故乡，倾心写作与故乡相关的小说。

半生过后，我突然发现，我又是不幸的。少年时背井离乡，便无法真正归来。一直背负着故乡，在他乡摸爬滚打，沉沉浮浮。

我的父母，并不知道我在他乡怎样度过了青年和中年。

我也没能陪伴父母一天天变老，被迫把孝心悬挂在他乡的风尘中。

当然，我比我小说中的铁桥和李花兄妹要幸运得多。他们的父母外出打工，人间蒸发。少年的他们，不得不自助成长。他们走不出川东北那片红丘陵。当然，他们也是幸运的，迎来了山乡巨变的新时代。他们坚守在故乡的土地上，同样收获了沉甸甸的希望。

如今，故乡的高速公路可以通达东西南北。村村通公路，让花椒基地、核桃基地欣欣向荣。

追逐梦想，必须背井离乡，已经成为过去时。

守望故乡，梦想亦能遍地开花。

离开，是为了回来。

我虽然不能回来，但我会一次次打开故乡，把它写进我的文字里。

没有阅读和写作，就不会有今天的我。

如果我不继续阅读和写作，一定不会有更好的我。

张国龙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从营山县走出去的全国知名儿童文学作家。主要从事创意写作、儿童文学和中国当代散文研究。创作出了《拐弯的十字街》《红丘陵上的李花》《无法抵达的渡口》《瓦屋山桑》等一批有“南充味儿”的长篇小说。本人获评“全国最受读者喜爱的十大儿童文学作家”。

悦分享

每一次回乡探亲，每当我走出南充的机场，徜徉在营山县城，漫步在老家的小路上……我都会深情打量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，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。

我写了将近20部长篇小说，作品的背景大都放在了故乡的土地上，有的直接以故乡的地名来命名，比如长篇小说《老林深处的铁桥》《麻柳溪边芭茅花》。

故乡的风景在我的书里，我的故事里装满了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