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鹿山石语
2024-09-06

◎何倩

20世纪八九十年代,顺庆区龙桂乡旧石沟的石匠特别多,羊鹿山上有好几个打石场,石头很少外销,都是自给自足。家家户户盖的房子,墙壁、窗台、台阶,甚至茅厕、猪圈、牛棚,几乎都是用石头垒成的。晒坝是石板铺成的,洗衣台也是石板做的,石磨、猪槽、狗槽全是用石头凿成的。

羊鹿山冈打石场,原本是一处极高极高的石崖,石崖下是一处宽阔的斜坡。老石匠认出这里的石材极好,果然,开采的石头没有一根让人失望。

石场开采第一天,轰隆隆的开山声震耳欲聋,地板都得抖上几抖。远远望去,人影晃动,尘土漫天,石头翻滚,石匠们高亢的“石工号子”不绝于耳。

每一个石匠都有自己的工具箱和工具袋,工具箱里放满了短的工具:铁楔子、手锤、凿子、扁錾子、墨斗、直角尺、卷尺、钻子。工具袋上插着长的工具:长錾子、长凿子、劈石器等。还有大锤、二锤、钢钎等,这些大型工具是放不进工具袋或工具箱的,一般只有身强体壮、高大威猛的石匠才有。

一个大锤,足足五十斤重,手柄又长,一般人是抡不动的。开山时,石匠们在石崖的中部或顶部把铁楔子敲进去。接下来,就是抡大锤的晖伯上场了。晖伯,光头、红光满面、膀大腰圆,是个彪形大汉。他提着五十斤的大锤在山崖前站定,就像一座大山屹立着。铁锤着地,长长的手柄在晖伯的身侧肃立着,一样的纹丝不动。嘶溜溜的山风吹动了大树的叶子,也撩起了晖伯的衣衫。“呸”的一声,晖伯迈开两腿,在左右手上各吐了口水,在身前一搓。两手一前一后搭在大锤的手柄上,大嘴一张,悠长悠长的开口号子便唱了起来:“耶,凉风儿凉来呀——啊呀呵呵——,凉风儿凉啰呵哦——呀嚯!”唱到这,他便屏息敛声,将大锤抡过头顶,再向铁楔子猛地砸下去,短促有力的落锤号子“耶——呀”吼出,那大锤便不差分毫地落在铁楔子上。那时候,我认为:天底下最动听的歌谣便是晖伯即兴唱出的石工号子了。晖伯脑筋转得很快,看见的任何人或物都会成为他口中的号子:太阳、树、玉米、姑娘、小媳妇都可以编成悠长的开口号子,但落锤的号子必定是亘古不变、短促有力的“呀——嚯”或“耶——呀”。

一锤又一锤,每一个楔子都锤完,一匹大石头中间的缝隙渐渐地露出来了。趁着晖伯们歇气的空当,敲楔子的石匠们,拿着钢钎来了。

他们几人一组,将钢钎插进缝隙里,石匠领队开口唱撬石号子:“我把石头撬哎——”

其他人一边一起用力撬,一边和:“嘿呀咗吼——”

领队再唱:“幺妹你莫笑哦——”

其他人再和:“嘿吼嘿——”

一时间,打石场悠长、整齐的石工号子此起彼伏,飘荡在空中,又被风儿吹散,钻进角角落落,落入家家户户。老人家听了,顿时有了生气;小孩子听了,跑出屋子,远远地望着打石场。只见一块块巨石被撬动,夹杂着飞扬的尘雾,咕咚咕咚地翻滚下山坡。

转眼间,就到了中午,该“打幺台”了。石匠们全都从石崖上方下来,坐在崖底掉落的石块上或工具箱上。有的打开大大的水杯,灌几口水,一脸满足;有的裹上一袋叶子烟,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猛吸,再悠闲地朝天空吐一个大大的烟圈,惬意极了。他们一边爽朗地笑着,一边抽烟,似乎世间的都是乐子,满是灰尘的脸上不见一丝疲态。

孩子两手提着开水壶,一步一挪地来了。女人挑着担子,一个箩筐里摞着一碗又一碗的面条,碗底一律藏着大块肥腻的肉;一个箩筐里装着热锅。石匠们也不客气,大步上前,一人端上一碗,在热锅里舀一勺面汤拌好,随后或坐或蹲,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。孩子呢?给每一个石匠的空水杯里掺完热水后,就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玩小石头。吃完午饭,女人领着孩子收拾碗筷,最后挑着担子,牵着孩子,迅速地离开打石场。

石匠们也不耽搁,吃饱就开工。他们拿出墨斗、直角尺在毛坯石上比比划划,然后拿出錾子因势象形切割巨石。有的切成石板,有的切成石条。分割完成后,石匠们在石条上精雕细琢起来。此刻,他们默不作声,心无旁骛,全神贯注在自己手中的工具上。他们一手拿着錾子或凿子,一手拿着锤子,手锤敲在錾子上,錾子戳在石头上,石头渣四处飞溅。整个打石场再也没有说笑声,只有“叮叮当当”的锤子敲击声。打石场的上空演奏着一曲敲击乐来,乐曲被风吹散,散落整个村子。

石场毛坯石凿完,一条条石条散落在打石场上,长方体状,四面都凿有匀称的斜纹,垒在新房的墙壁上,标致极了。四个石匠,前后各一根杠子,两人共抬一根,每人手中一根“拄路棒”。四人一边“嘿咗,嘿咗”喊着号子,一边小心翼翼地迈出整齐的步伐。遇着下坡路,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,“拄路棒”发挥着妙用,探路、省力、保险,后面两人一手紧紧地握紧石头上的绳子,一手稳稳地搭在杠子上,谨防石头朝前面滑去。一旦走上平路、大路,“嘿咗——嘿咗”的号子声由压抑变得轻松起来,步伐也轻快了,最后把石头垒上墙就大功告成了。

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,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,建房的人家少了,打石场也渐渐沉寂下来。如今,老一辈的石匠们有的离开人世,有的进入耄耋之年。尘封的工具长满铁锈,无人问津。石工号子是远去的歌谣,石匠这一老行当也即将消失。但羊鹿山是有记忆的,老行当在它的记忆里永远鲜活。

何倩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。在各级报纸杂志上发表小说《天鹅之舞》、散文《红色绣针》《似曾相识燕归来》《梦的小屋》《雨巷、女孩》等作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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