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任晓明
一座城市,如果呆得太久,难免会“错把他乡作故乡”;一个景点,去得太多,一样会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。一呆三十年的南充让我渐渐模糊了故乡的影子,而我心目中的北湖公园却一点也不寻常。
北湖公园有过两次大规模改造。2002年的那次改造,撤除了建园以来就存续的围墙,四尊巨大的青石浮雕矗立在文化路与北湖路的交界处,重新界定了市衢与公园。前门一带,黛瓦粉墙的游客中心被改造成了露天广场,接轨现代化思潮;后门一带,新建了女娲柱,加入巴人文化的元素,拓展了公园的历史文化内涵。2019年的改造,更是脱胎换骨,不仅湖面面积增加了四分之一,由于湖底的淤泥被深淘清空,种植了多种净水清淤的水生植物,清澈的湖水重见天日,浩渺茫茫。原广场一侧的游乐场、商业街被更具现代色彩的银杏广场所取代,同时扩建了“嘉湖书院”的院落,用来安置那四尊文化群雕。桥梁拆了一座,又改建、新建了两座。两幢古建筑“水天一色”“鸡鸣楼”被重新修缮,数座亭台水榭,游廊小径整饬一新。至此,一个颇似江南园林的新公园横空出世。
前天晚饭后,我沿着那条环湖步道慢慢悠悠地走着,突然惊觉很多人在拍照。放眼望过去,“鸡鸣楼”的灯影摇落在湖水里,新建的汉白玉桥通体发亮,桥下除了灯火绰绰,更有云在流动。小岛蓊郁的树木黯淡在灯光里,似墨,又比墨淡。最传神的是天上的乌云,不断聚合,越逼越近,越逼越浓。那一刻我恨自己不是诗人画家,写不出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的句子,也画不出这水墨丹青的云影天光。突然又想起那片云彩了,也是在这汉白玉桥上的一个午后,云蒸霞蔚的天空在湖面投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站在桥中间,面对水中不断变幻的云,面对内心的波澜,当时的我心中只有老杜那句“江间波浪兼天涌,塞上风云接地阴”。那一刻,我再一次感受到文字在大自然面前的苍白无力。
公园内的植物几乎被换了个遍,除了环湖的柳树,还有那一丛丛修竹。在中国的树种里,柳树可能要算最具文学意象的存在。从《诗经》里的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到“霸陵折柳”,从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到“晚风拂柳笛声残”。北湖的柳树足够多也足够文艺。迈过那段三曲汉白玉桥,有块至多三百平米的小岛。面湖的两面建有抄手游廊,两株巨大的柳树并肩而立在游廊入口处,古典的门廊上方,“弄碧”两个汉字让人感叹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。有一年春天在这面墙下枯坐,湖边那株虬枝刺天,通体黑色的柳树怒目金刚般,在满岛的翠绿里茕茕孑立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那一瞬间,我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,因为那句“沈园柳老不吹绵”喷薄而出,那些物是人非,岁月不居的怀想凄梗在喉。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!
而那些竹子呢,说是没变,其实并不准确,栽种的地方没移,品种却增加了不少。比如2019年新栽的罗汉竹,曾让我逡巡不去,观摩良久;鸡鸣楼旁边种的那丛“金镶玉”,勾起了我对扬州那个园林的美好回忆。那是关于一根翠竹一两银的豪奢的诉说,也是关于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的兴亡悲叹。“金镶玉”的近旁另有一丛翠竹,昨天早上在北湖,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我慌不择路躲在了这丛竹林下面。抬眼望去,对面岛上巍然挺立的三株香樟笼罩在一层雨雾之下,缥缈而神秘,树下方临水而建的“临水轩”如湖中之画舫,华美而静穆。廊柱上那副“四壁荷花香风入座,三面水榭明月满湖”的对联时刻在提醒我们,北湖,它应该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——“莲池”。
雨没有一时半会要晴的意思,我仔细打量起这方“避难所”,才惊讶地发现,这丛竹林被两株巨大的柳树环绕,挤挤挨挨的,密不透风,浓密的竹叶盘旋交织,在上方构建出一个半圆弧形的穹顶,从而遮挡了雨水。我突然有了登堂入室的了悟,不仅仅因为这柳树、竹林,更有其时我站立之上的这方硕大的巨石,仿佛它就是当年在虎丘,生公聚石说法的所在。只是,我这颗顽石,会领悟其中堂奥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