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潇湘
忆及少时过年,有许多悲欢喜愁。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深刻记忆,那一定是母亲每年春节为我们做的新布鞋了。
以前家里困难,并没有过年一定添置新衣的传统。但是新鞋子,每年还是得有一双的。买自然是舍不得的,母亲便亲手为我们做。
母亲终年繁忙劳碌,平素是没有时间的。只有腊八节以后,新年将至,不能再拖,她才会想方设法挤出时间来做鞋。
头一步是打布壳。将平时收下的边头边角的碎布、或者实在不能再补的烂衣服、烂裤子用面粉浆糊糊过后平铺在席子上,放在太阳下曝晒。晒干取下后的布壳厚实而硬撑,做鞋帮和鞋底都必不可少。
做鞋底是极费工夫的。首先要把脚板踩在纸板上画出长短大小,再按照一定的比例稍稍放大,然后裁剪一层又一层的材料平铺。我一直没想明白,为什么最里层和最外层要包上白色的棉布,这两个地方明明是最容易脏的呀。除了布壳和布,鞋底里头最重要的是笋壳。
山乡多竹。每年笋破土而出脱节成竹时,会有许多笋壳脱落。那些个完整的、硬实的、看着顺眼的会有些被挑选出来,扫去扎人的笋毛,嵌在柜子或者箱子的角落,等着在做鞋底时发挥重要作用。把笋壳加在鞋底,不知道是谁的发明,但是让鞋底厚实,又隔水防潮,还能让鞋子穿上轻便又舒适,实在是上佳之作。
鞋底一层层铺好了后,先要拿在手里小心地缝好外圈线,然后就要纳鞋底了。鞋底层数太多,加了笋壳、布壳又厚又硬,凭手指捏针的力量很难穿透,必须借用顶针和镊子。即便如此,也是费时又费劲。母亲聪慧,她将脚底和脚跟的地方纳得细密,却将脚心的地方纳得稀疏,鞋子同样结实,却大大节约了时间。
纳鞋底是很考手艺的。有人细碎均匀,有人乱七八糟。但毕竟很少有人翻出鞋底来看,不好比较。鞋做得好不好,多数时候还是看鞋帮。鞋样就在这个时候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母亲有许许多多用各种颜色、各种质地的纸张剪成的鞋样,这些鞋样大多来自我巧手的外祖母。它们被夹在一本又大又厚的四角号码大字典里,这本字典来自我博学的外祖父。母亲曾细细教我如何使用这本字典查字音、释字义,但我终究还是未学会。在幼小的我看来,这本字典夹鞋样的重大作用,远胜于它的字典功能。
母亲搬出这本字典搜捡鞋样,即便相差甚小的鞋样,在母亲眼里也是千差万别。她细细挑选,给我的做出来的鞋总是纤巧而秀气,给哥哥的做出来的大多端庄大气。这样的鞋子穿出去,第二年冬天总会有婶子、伯母们来我家借鞋样。原版的鞋样是不出借的,只是照着给剪一张一模一样的。所以那本字典里的鞋样总是有增无减。即便时隔多年,我偶尔依然会在晚间做曾经做过多次的梦:梦见那些鞋样原本是一个个高矮不等、胖瘦不一的精灵孩童,被关在一所由拼音和汉字垒合而成的房子里。他们会在深夜跑出房子,和我们一样在山野、田间和小河边嬉戏、玩闹,然后在晨曦将起时跑回房子,变回一张张安静的鞋样。
母亲照着鞋样,用布壳和青色的灯芯绒布缝出鞋帮,大抵就已经腊月二十七八了。到了大年三十中午,吃过午饭收拾完了,母亲便坐在门前阶沿边的小凳子上,脚边放着她的针线篓。她拿出鞋底和鞋帮,一针一针缝合。缝一回,又停下细细看一回、量一回。有时又需要拆几针重新再缝。如此反复,缝出了一只,让我先试,若是打脚,便又再整理。到暮色将起,我和哥哥都会有一双好看又合脚的新布鞋。这鞋年三十是不穿的。试试就收在枕头旁边了,初一清晨才全新上脚。
记忆里这样的新鞋穿到了大约十岁。母亲和同村的姑姑、婶婶们一起外出务工,我和哥哥没有了过年穿母亲做的布鞋的机会,也没有了过年一定要穿新鞋的念头。
母亲外出回来后,我已长大成人。有一回跟母亲说,想请她做双布鞋穿穿,她没同意。说买的鞋又合脚又便宜,懒得那样麻烦。
这几年母亲醉心于学弹钢琴,做布鞋这样的心思,怕是再未有过。只有我在每年春节将近,总会想起当年母亲做鞋的辛劳与温馨。
而我自己,拙手笨脚,且不说做鞋,连围巾也没有给女儿织过一条。多年后她若忆起童年时记忆里的母亲,恐怕只有陪她背的古诗词和一起解应用题的那个身影吧。但愿她能稍觉安慰。
潇湘原名何晶,现居四川南充。
悦分享
和女儿说起过年,她说她觉得年味越来越淡了。我笑她:“你什么时候觉得年味浓过?”她说有一年在她舅舅家,过年时到处去走亲戚,特别有过年的感觉。然后她又说,虽然觉得春晚年年看,但还是要继续看下去,不然连这点仪式感都没有,就太没年味了。我一时有些感慨,确实呀,要怎样才算年味浓呢?年少时在老家,家家户户腊月里都要蒸醪糟、点豆腐、打米豆腐。做好了都会你给我送一碗,我给你端半盆。还没过年,年味已经很浓了。如今日子太好,豆腐米豆腐腊肉香肠天天能吃到,有些念想和感觉,就只能在心底里了。既有怀念和遗憾,也是喜悦和满足。就如同想念母亲手做的布鞋一样。
阳光明媚里我写下这篇文章,写给我的母亲和女儿,写给我老家院子里那些曾经给予我美食和温情的姑婆、伯母们,写给我记忆里的“年”。愿我们的祖国国泰民安,愿我们的日子都能越来越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