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何春奎
窗外,竹林叠翠,绿意盈怀。嫩竹拔着节,报告成长的喜讯。它挺拔身姿,高腾于老竹之上,一路挣脱灰褐的外壳,露出令人艳羡的青秆,伸出柔荑般的枝丫,一门心思地寻求更多阳光,空气,雨露,还有空间。
川北丘区,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一丛竹子。竹林的大小,篾器的丰寡,衡量一户人家生活是否顺当丰裕。勤劳的人们总是将竹林当作“百宝箱”,把不太宽裕的日子编织得井井有条。每逢冬下,母亲总带我去捡拾竹壳,竹壳内面光滑细腻,让人喜爱摩挲不已;但外侧褐毛密布,短而刺手,令人心生憎恶。
“为啥它外面老长黑刺毛?”每当这时,我总是不乐意。
母亲不厌其烦,“你愿不愿意碰那黑刺毛?”
“我才不想碰呢?多扎手!”
“对啊,它紧紧包裹着笋子,一路保护笋子长大成竹。”
“那它得付出多大的牺牲啊!”
“为儿为女的,再苦再难,也是值得的。”母亲当时的话,我半懂不懂。但我知道,内外殊异的竹壳在母亲手里派上大用场,布鞋底子添层竹壳,锤实,压紧,缝密,既防潮气,又有韧劲。穿在脚上,贫寒的日子多了几分温暖和底气。
竹壳是竹子的“茎生叶”,也叫笋箨或秆箨,主要保护笋和嫩秆。其貌不扬的竹壳,用全部身躯紧拥,以无限心力呵护,每棵青青翠竹都是包裹出来的生命。它一面胸怀无限柔情,一面背扛风霜雪雨,即使坠落林间,使命已然完成,仍保持卷曲的姿态,内里的温润气息尚在,背面的刺毛依然锐利。每一个儿女,都是被母亲偏爱的人。
忙乱的秋收里,年幼的二妹雪花凋落在废弃的沼气洞中,重演了数年前大妹小梅溺亡水坑的惨剧,母亲悲痛中病倒了。放学归家的我,面对冷锅冷灶,想到在田里忙碌的父亲,病床上的母亲,一下子有了长大的感觉。模仿母亲的动作,左手托红苕,右手持菜刀。刀脆生生地断了红苕,也不偏不倚砍进左手食指第二关节。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,一脸蜡黄的母亲扶墙出来,看到我满手的血,脸色突变煞白,快步趋了过来,拿掉我手中的刀,将我右手虎口卡在左手腕上,嘶哑地喊“用劲捏!”又踉踉跄跄跑向竹林,寻来竹壳,刮下褐毛,燃成灰烬,涂在伤口上。神奇的是,血很快止住了,但一道疤痕留了下来。
父亲是长子,四个妹妹的哥哥,担着重重的责任,多重身份下的尴尬角色,终究难以当起母亲的“挡风墙”。自古媳妇难当,无论是分家后,抑或从院子搬出去成为“单体户”,瘦小单薄的母亲都是农忙时召之即来的免费劳力,却又在农闲时被防之如虎,虽然有人不愿承认,但表现得理所当然。未分家前,经常听到这样念叨:“大篾背重小篾背,一辈只管一辈。”“各人的娃儿各人抱。”我虽年幼懵懂,但背转身也能感到那份寡凉,虽然我不愿承认,但知道它明白地摆在那里。
“女本柔弱,为母则刚”,母亲永远是我们的避风港,哪怕羸弱之躯因之伤痕累累。驱牛耕田本是男人的活,父亲去新疆做手艺的几年,母亲硬是扛下这活,自然惹得村人嚼舌、看笑话。时不时有人递话,我总听见母亲硬生生地挡回去,“哪有干不来的活,只要肯学。”“哪有干不了的活,只要肯下力。”我紧跟在母亲身后,信真了这朴素的哲语,从中不断吮吸能量,奋力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“学习”和“下力”。我自认不够聪慧,能成为村里首个“跃龙门”的人,实在难以衡量母亲付出的心血有多深。
老家人视儿女双全为一个家的“好”,母亲努力齐全着曾多次被打缺的“好”,像竹壳一样用尽心力守护着家庭和儿女。贫瘠年代,特殊家庭,“多一口人多一份粮”是残酷的现实。有好事者找上门来,“你们这地是养不活女子的,这不,梅花凋了,雪花也融化了……”母亲的脸色阴沉得快要落雨,我听出了威胁,高声呵止,冲进灶房提刀怒杀半里地。三妹的到来,让我看到了母亲在平凡且不堪的日子里咬紧牙的那股不屈与坚韧。
又一个雨打竹林夜,大拇指总摩挲着食指上的疤痕。有人说,食指代表兄弟姊妹。我愿意相信,这疤痕是两个妹妹滴落的泪痕,是我一生抹不去的酸涩。可我的酸涩哪及母亲的苦楚和遍体鳞伤?这么多年,不知她的心伤结没结痂,是不是还涌着血。
竹林里,一声“吱呀”的坠落,是对成长的礼赞,是放不下的释怀,不灭不寂的爱。
何春奎四川西充县人,作品见于《青年文学家》《中国教师报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