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笋
2023-08-03

◎雁戈

竹子是哪一年栽下的,已然记不太清。

只记得栽下竹子的第二年春天,蠢蠢的竹笋便从施过冬肥的黑土里探出头来,像后来我们游戏中的地鼠,憨厚,可爱。但那时,我们品尝不得它的鲜香脆嫩。母亲说,我们栽竹子可不是拿来吃的。

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邻居赵家三表爷那高傲的眼神。大抵是一个闷热的午后,母亲去三表爷家,想要一根竹子,用以编制一个翻晒稻谷的竹耙。我觉得砍竹子可能是件有趣的事,便也跟了去。其时,三表爷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背心,明明没有袖子,却偏偏做出了藏手于袖的姿势,翻着白眼望着天,慢悠悠地吐出一句:“我们家的竹子可不是拿来送人的。”说句实话,我对三表爷的演技颇是佩服,而且也想看看母亲如何应对,便也学着三表爷的样子,袖着手,冷眼旁观。

母亲却啥都没说,抓起我的手,差点把我拽了个狗啃泥,同时摔了我一巴掌。不是很痛,但是感觉受了很大的屈辱,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。母亲又扬起手,威胁我:“不许哭。哭,就能把竹子哭出来?”我不敢再哭,咬咬牙,抹干泪,昂首阔步跨出了三表爷家的院子。回去的路上,我们谁都没有说话,看到田间颔首弯腰的稻穗,我才跟着低下了头。

香脆爽口的春笋第一次走上我们的餐桌,已是几年以后。母亲栽下的竹子在父亲的照管下蓬勃生机,一簇一簇,一片一片,绿了屋后的荒山。背篓、竹匾、竹席等竹制家什也在我们家热闹起来。大约是清明前后,母亲带回几株竹笋,将层层包裹的带着细细黑毛的笋壳一层一层剥掉,露出肥嫩洁白的笋芽,对半劈开,切成薄片,放进沸水里焯水三到五分钟,诱人的清香立即弥漫开来,再捞进冷水中浸泡半天,春笋的苦涩味儿几乎悉数除净。这样处理后的春笋,荤素百搭,炒也好,炖也罢,总能让人唇齿生香。我们姊妹三个吃罢母亲做的腊肉炒春笋,便再也忘不掉。每年春天一到,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去后山的竹林里“侦察”,对每一株春笋的长势了然于胸。

但是,采挖春笋的事却绝对轮不到我们。母亲生怕我们毁了那些粗壮端正的竹笋。只有那些横卧斜倚难以成器的,才可能被母亲选中,成为盘中的美食。

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期盼与等待中,我们被大自然的馈赠滋养着,我们被父母的爱溺包围着,一天一天长大,最终各奔东西,并建起了温馨的小家。家乡的年轻一代也跟我们一样,纷纷涌进城市,把曾经热闹的乡村留给了日渐老去的父辈们。大片大片的竹林更是在时间的光影中逐渐凋零。只有我们的父母将后山的竹林照顾得很好,年年蓬勃生机,竹笋采了一茬又一茬,辗转送上我们的餐桌。

今年清明,我回了一趟老家,正赶上母亲在竹林采挖春笋。见到我,母亲很高兴,说去年冬肥施得足,今年的春笋又肥又嫩。等我回城正好给弟弟妹妹带些过去。母亲说着话,手却没有歇着。现如今,乡村的土地大都流转了出去,使用的都是现代化的农业机械,曾经紧俏的竹子已然派不上用场,母亲便不再刻意取舍,很快她的脚边便堆起了一座小山。

我就近找一块石头坐下,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,把笋壳一层一层剥掉,一个个胖乎乎的春笋便在竹篓里乖乖躺下。待竹篓装满,母亲挑出五六个粗壮的春笋,拿一竹篮装了,让我给赵家的三表爷送去。我愣了一下,母亲或许也想起了当年打我屁股的往事,嗔笑道:“去吧,要怪就怪这竹子不懂事,都窜到他们家地里去啦!”

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,我隐约记得那里曾经有一道栅栏,这边是我家的田,那边是三表爷家的地。如今果然有几株竹笋从三表爷家的地里冒了出来。憨头憨脑,煞是可爱。回头再看母亲,脸上,满是宁静与祥和。想必在她心里,早该没了那道栅栏了吧。正如眼前的这些竹笋,不管深沟险壑,也无论篱笆栅栏,破土而出,其实只需一个春天。

念及此,我顺手又挑了几个肥滚滚的春笋,搁进了竹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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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戈本名张鹏程,四川仪陇县人,四川小小说学会会员,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,作品散见于《小说选刊》《民间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等刊物,有小小说入选多地中、高考模拟试卷。

悦分享

小时候,父亲教给我一副对联:门对千竿竹,家藏万卷书。大家都知道,随着竹子的变化,这对联也在不停生长。先是生长出了“短”和“长”,接着又生长出了“无”和“有”。我不记得父亲讲这副对联是否刚好在春天,但我知道,一切生长并不全都发生在春天。也正如春天里生长的不只是春笋,还有我们的故事,我们的善良,我们的爱,都在生长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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