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沈林泽（顺庆）

学校大门外有棵黄葛树。师生穿梭于此，忙忙碌碌，黄葛树却悠闲地洒落满地金黄。生命，各自向着选择的方向生长。

黄葛树是我老家常见的一种树，它不择地而生，不择季而长。记得我就读的小学校旁边，悬崖峭壁之上，有一棵苍劲的黄葛树，华盖茂盛，一半遮蔽悬崖，一半荫蔽操场，远看如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绿云。黄葛树的根须如超人的血管，向着泥土和石头深处延伸而去。站在树的旁边，人们仿佛能听到石头痛苦地呻吟。

那棵黄葛树，于初夏时节落叶飘飞，金黄的叶子像一枚枚跳动的音符，听得我烦躁的心顿时安静下来，我的思绪跟着落叶飘飞歌唱。黄葛树生命的歌唱，润泽了那个贫瘠的岁月，让我能够坚持读书，最终走出了山区，成为了一名站在三尺讲台与书本为伴的教师。

后来，读到屈原《湘夫人》中“袅袅兮秋风，洞庭波兮木叶下”句子，我瞬间领悟到那种黄叶飘飞的诗意，那生命歌唱的壮美，竟是一场浪漫爱情的双向奔赴。虽然阴差阳错，男女擦肩而过，但对爱人的思念也是一种浪漫的美好。

黄葛树落尽了它的叶子，便长出了一种叫黄葛包儿的东西，层层包裹的黄葛包儿。在鸟儿驻足时，风儿起舞时，那一片片的像花又不是花的片儿，凌空而下，宛如仙子。“彼何人斯？若此之艳也！”后来读到《洛神赋》，便欣然神会。落英缤纷，满地狼藉，生命在这一刻，有了疼惜，有了感触。那种疼惜，估计只有做母亲的才感受得彻底。当繁华落尽，就是绿叶喷薄之时。那一天天生长，一天天逐渐摇曳，如同一个个新生儿，呱呱坠地，便开始在哭泣声中，蠕动，睁眼，舞动四肢，慢慢爬行……从嫩黄，鹅黄，淡绿，深绿，淡黄，金黄，飘落……周而复始，生生不息。每一片叶子，经历四季，风霜雨雪也好，良辰美景也罢，都是必须经历的，都成了叶子的宝贵回忆。

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，乃是大病初愈，感觉人生迷茫，岁月晦暗之时。论语有言:“岁寒，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当我看到黄葛包儿凋零，新生的芽儿争先恐后，赶着岁月，争着时光，努力生长的时候，我明白了，病痛就是那凋零黄葛包儿，落时亦是生命，落尽就会新生。当我毅然背起行嚢，前路不再晦暗，即使风霜雨雪，也阻挡不了我毅然前行的脚步。

故乡的黄葛树总是微笑着的，即使面对灾难，也不会弯曲那挺拔身姿。树冠硕大，在引来众人乘凉或是鸟儿栖息时，也引来了刀斧加身，风雨雷电。黄葛树为山区村民提供了柴火，提供了温暖，提供了它的落叶，它的枝条，甚至躯干，甚至生命。黄葛树没有流泪，它是淡然的，因为印证了史铁生的话“那时他便明白，每一步，每一步，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。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，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。但是太阳，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……”

当盛夏一场大雷，把黄葛树异伟的华盖劈得焦黄而散落四处，只留下它裂开的伤口，傲然挺立，独对苍穹。那一刻，它微笑着回去了，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，在另一个春天醒来时，又从伤口边缘，长出了新的枝条，新的黄葛包儿。此刻，我终于明白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，是在顽强与坚韧中走过风雨雷电。

伴随着黄葛树，我也走到了人生之秋，正是经历人生风霜后，挺拔着躯干，为孩子们撑起了一团阴凉。

从教不知不觉已经满三十年，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十年？其间，每当遇到过不去的坎儿，我都会想起故乡的黄葛树，想起它的生命记忆，是源于对生命的珍惜。众所周知，黄葛树什么时候栽种，就什么时候落叶。我想，这就是它的生命记忆吧，一种感恩的记忆，一种叶落归根的回馈。

如今，故乡的黄葛树，依然还在，依然挺着它的华盖，为行人提供一团阴凉。只是在它的周围砌上了石头，根须又穿过了石头，扎进泥土下。一些老人依然常常拿着蒲扇，牵着孙子到黄葛树下乘凉，不厌其烦地给孙子们讲那些代代流传的古老故事。似乎那些盛夏夜空浪漫的场景，又如流水一样，淌过记忆的河流。

眼前，校园门口的黄葛树，纷纷扬扬，在微风中舞蹈歌唱，与球场边孩子们奔跑的矫健身影，以及教学楼传来的琅琅书声，俨然组成一道绝美的风景，那是一种让人流泪着微笑、微笑着流泪的风景。我知道，无论是眼前的黄葛树，还是故乡的黄葛树，都蕴含着生命的意义，都诠释着生活的真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