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美岑
离开阆中二十余载,文化古城,烟雨朦胧、琅琅书声皆已模糊,唯有一事,如经年不散的栀子花香,萦绕心间。彼时,我不过是一名刚入小学一年级的懵懂孩童。
我的语文老师马老师,娴雅大方,最爱用线穿一朵栀子花,如珍珠坠子般悬在胸前。洁白的花瓣衬着她靛青或水蓝的旗袍,领口那枚精致的黄铜色蝴蝶扣也黯然失色。那花香醉人,每每走过她身边,总能嗅到。看着我羡慕的眼神,她曾含笑对我说:“上课答对了问题,老师就把这朵栀子花送给你。”我满心期盼,可两次抽问都答错了,好不容易胸有成竹,又被后排的男同学抢了先。那朵近在咫尺的香花,终究没能属于我。
转眼便是“六一”儿童节前夕。校园里彩旗飘飘,我们穿着盛装排练节目。一次间隙休息,我和几个同学追逐嬉戏,不慎被绊倒,额头重重磕在花台石沿上,顿时皮破血流。我吓得闭眼大哭,周围的孩子也慌了神,跟着也哭起来。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挟着那熟悉的栀子花香飞奔而至——是马老师!她毫不犹豫地抱起我冲向医务室。校医匆忙为我消毒包扎,父母也闻讯赶来。我这才敢睁开眼,却见马老师胸前那件素净的白衬衫,已染上刺目的一片血红,连那朵洁白的栀子花也被血浸染了。她浑然不顾,只焦急地催促父母快带我去医院缝合、打破伤风针……这染血的栀子花和老师焦急的面容,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愧疚。
回家后,我央求爷爷买了两盆盛开的栀子花,栽在楼顶的小菜园里。第二天,我摘下最大最香的一朵,让妈妈用线穿好,亲手捧给了马老师。看着老师接过花时温柔的笑意,我心头的重负才稍稍减轻。
然而,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,眼巴巴看着同学们继续排练,我的节目眼看就要泡汤,只能躲在角落偷偷抹泪。马老师发现了,轻声问我:“还能演吗?”我咬着嘴唇,用力点头:“能!”她眼中闪过赞许。翌日,马老师竟将她家和邻居院里的栀子花几乎全摘了来,为我精心编了一个芬芳馥郁的花环。演出时,花环巧妙地覆盖住额头的纱布。伤口被触碰依然疼痛,但我紧咬牙关,在满溢的栀子花香里,将节目圆满演完。台下掌声雷动,马老师也上前将她胸前那朵大大的栀子花挂在了我的胸前。我激动得热泪盈眶,那泪水中,是疼痛,更是无上的幸福与感激。
自那日起,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,便是爬上楼顶,在爷爷特意为我辟出的那片小小花圃里,挑选最新鲜饱满的栀子花,虔诚地送给马老师。爷爷见我如此爱花,索性将菜园的一半都种上了栀子。渐渐地,同学们也效仿起来。讲台上,每日清晨便会堆起一座座洁白的小山,茉莉、黄桷兰、栀子花交相辉映,清芬满室。马老师和其他老师一合计,买来一个素雅的白瓷花瓶置于讲台。有枝干的便插进瓶中,精心养护;一朵朵散花则整齐排列在讲台边缘,宛如待阅的士兵。一个新的约定悄然形成:课堂上,哪位同学答对了问题,老师便会微笑着奖励他(她)一朵花。同学们如获至宝,有的用线穿了挂在胸前,有的别在发间,淘气的男生甚至将花夹在耳朵上,哪怕花瓣由白变黄,萎蔫了也舍不得丢弃。这芬芳的奖励,悄然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,激励着大家更专注地听讲,更踊跃地思考……
而今重返故里,校门口当年的小梧桐已亭亭如盖。退休后的马老师,在她职工宿舍的小院里种满了栀子花。她笑言:“当年收了你们多少花,如今该还些给风月了。”站在那片浓荫下,花香如旧,教学楼里飘出的琅琅书声,与记忆深处那个攥着栀子花、在细雨中奔向校园的小小身影重叠。岁月流转,这花香早已超越了嗅觉的界限,在时光的深处沉淀、酝酿,融入每一个曾被它温柔拂过的心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