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翟芮
天色向晚,我摇下车窗对着她挥手。而后,车辆启程,目送她随着远去的风景消失于人海,我才慢慢转过头,回过神,轻轻咬着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白糖卷,眼前忽地浮现出她的面庞,泪水不住地滑落,落到白糖卷上,浸染了一丝酸涩。
记忆深处,我幼时最爱的吃食就是小城的白糖卷。而如今,繁华都市中再难寻到那熟悉的味道,我只能小心地守着心头残存的微甜,望着零星的时光送我回到旧时的小城,再品那温暖,再见那人。
从前,我总爱缠着她给我买白糖卷。摊主是一个慈祥的阿嬷,常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围裙,裙边虽然沾了星星点点的油渍,却有着别样的烟火气息。阿嬷做得一手好吃的白糖卷,可小摊离家太远,很多时候,我只能自己趴在小窗前,望着小摊的方向,默默咽着口水。
一日,我又照例趴在窗户边,出神地望着迷失于楼房中的小摊。不知何时,一缕熟悉的香味将我的鼻子抓住,我顺着它的牵引,慢慢寻到了厨房。厨房内,我看到她正挽着袖子,使劲从盆里扯出一大块面团,双手轻轻一抻,再一扭,一个麻花形状的面团便呈现在我的面前。她又试了试油温,觉着合适,便将“麻花”的两端一提,一靠,“麻花”便轻快地滚进油锅,继而发出滋滋的声响,待其变成金黄色并浮出油面后,再一捞,“黄金麻花”顺势跌入白糖粉中。随着她的手一抖,纸一包,一个香喷喷的白糖卷就送到了我的手里。我来不及思考,一口就咬在白糖卷上,脆壳里滚烫的油脂喷洒进我的口腔,我却毫不在意,仍吸溜着嘴,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,一边吃一边大赞:“嗯,不错,就是这个味道!”她只无奈地笑笑,轻摸着我的头,眼中满是宠爱。
长大后,我离开小城去往大城市读书生活。犹记得分别那天,天边的晚霞染成了浅紫色,我穿着她给我买的紫色外套,哭闹得厉害,任凭车站的广播通知了一次又一次,我依旧死死抠着车站的座椅不愿撒手。我抬着满是泪痕的脸望向她,不愿与她分开,而她就站在一旁,默默不语。泪眼蒙眬中,我看见她似乎跑开了,不一会儿,又拿着什么东西跑了回来。她蹲下,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我眼角的泪水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然后往我的怀里塞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糖卷。她摸摸我的头,轻声说:“娃娃,好好学习,照顾好自己,常回来看看。”
我慢慢地接过白糖卷,带着哭腔问她:“你不和我一起去吗?”
她顿了顿,抬眼对我笑:“我会在家做娃娃爱吃的白糖卷,等着娃娃回来吃。”
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爱吃的白糖卷,抑或是被她的言语所安慰,我点点头,抹去眼角的泪水,像捧宝贝一样地捧着白糖卷,乖乖地坐在车内朝着窗外的她使劲挥手,直到我再也无法在人群中寻见她的身影。
工作后,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分离,学会了在忙碌的生活中控制情绪,遗忘了思念还在心底。她总在降温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,也会估摸我下班的时间给我发来问候,偶尔她会从小城坐车捎来一些过期过期的吃食,嘱咐我按时吃饭。我断断续续回答着她的问题,例行公事般提醒她注意身体,但眼睛和大脑被钉在了一份份文件中,纸页纷飞,像汹涌的浪潮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。
一日,下了个早班,我迎着天边泛紫的晚霞,恍惚中想起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。我缓缓拨通烂熟于心的号码,短暂的铃声后,是她略带惊喜的声音,“娃娃,下班了吗,冷不冷?”眼泪夺眶而出,思念也随之沸腾。
我想,回去看看她。
小城的晚霞依旧带着紫色,却比当年更加浓烈。我走进熟悉的街道,梦中一张张模糊的脸,在此刻逐渐清晰起来,脚步似受到了召唤,越发加快,不知跑过了多少回忆的里程。
忽地,我看到了她。
脚步渐停,呼吸渐深,我突然说不出话来,只呆呆地望着她。
她看到了我,一下子笑了起来。不知从何时起,印象里高大的她,如今只到我的肩头;曾经乌黑的头发,此刻也有了点点花白。
她说她接到电话那天就摘了一大把狗尾巴草,那是我小时候的最爱;她说她买了一大瓶豆奶,我小时候特别爱喝;她说她还买了糯米和白糖给我炸白糖卷,我小时候最馋这口。我没有说话,紧紧攥着手中的饮料,瓶身上临近的到期日期刺痛了我的双眼,原来不是她总买快过期的商品,而是我每次都回来得太晚。
我看着那早已不似从前挺拔的背影在厨房忙碌,费力地扯出一块雪白的面团,轻扭,下锅,眼眶有些微红。
我深吸几口气,半晌,才缓缓叫出记忆中对她的称呼:“婆婆。”
忙碌的背影一怔,随后转身,她笑脸盈盈地回应道,“哎,娃娃。”
翟芮南充人,从事金融行业,爱好文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