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个泥瓦匠
2024-06-20

◎何军林

傍晚下班回家,我不时捂着脖颈摇头。前两天刚从老家来重庆看我的父亲,见状便问怎么啦?我告诉他颈椎病犯了,有点痛。父亲就说:“你成天不挑不抬的,怎么会弄出这么多毛病?想当年我当泥瓦匠那会儿,每天累得都快散架了,也没落下这么多毛病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,视线拉得很长,像是拉到了川北老家,拉到了已经泛黄的岁月。

我也把目光转向窗外,同样把视线拉得很长,一直拉到埋头做瓦烧瓦的父亲背上。

那是20世纪70年代,我扑腾在川北老家的肆房沟,无忧无虑地消磨自己的童年时光。而父亲却没这么轻松,除了给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,他还兼顾着烧瓦的活计。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成为泥瓦匠的,反正从我记事起,就看到我家旁边有一座瓦窑,每到农闲时节,父亲就忙着和泥、做瓦、烧瓦,当然也烧砖。

所谓农闲时节,就是粮食归仓后的秋冬季节,庄稼地空了,空了的地就可以取土取泥。烧瓦先得做瓦,做瓦先得找瓦泥。有时父亲从田里取泥,有时从地里取土,一担担挑到瓦窑旁一个棚子里,摊成一尺厚的大饼。不管这些泥巴是从田里来还从是坡地来,都必须捡出其中的石子、草根之类的杂质。接下来,父亲就挽起裤管,光着脚在里面踩踏,并不时往里浇水,这道工序叫“踩泥”,也叫“和泥”。

踩泥是个累人的活,有的地方用牛踩,但我家没牛,只有生产队才有牛,个体没有资格使唤牛。于是,踩泥全靠双脚。父亲把自己当成一头牛,沿着大饼一圈一圈地踩踏,从大圈到小圈,从小圈到大圈,循环往复,没完没了。这样踩着踩着泥就变软变黏了,人在上面走,泥黏着人脚跑,噗嗤噗嗤地响。有时父亲也让我到里面踩,不过踩上几脚我就没劲了,弄得浑身是泥跑出来,惹得母亲一通臭骂。当然,父亲只在秋天让我踩泥玩,冬天他是绝不让我走进泥堆的,三九严寒连他的手脚都皲裂了,泥巴里常常带着他的血丝丝,所以他不让我进去。

经过踩踏后的泥巴,由生土变成了熟土,摸起来柔滑、均匀,可塑性强,这就可以做瓦坯子了。父亲把模桶安在瓦轮上,用钢丝弓削一片一指厚的熟泥贴在模桶壁上,再迅速用弧形抹子拍打连好接缝,然后蘸水上下来回抹光,边抹边转动瓦轮,瓦泥随模桶转动就被抹得薄厚均匀,光滑熨帖。停下瓦轮,用瓦刀刮去模桶上沿的毛边泥,然后将模桶连泥提到棚子的空地,向内一卷,模桶就被抽出来,做好的瓦坯子便立在地上,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,等着自然晾干。

做好的瓦坯,最怕见水,也怕有人碰。还没有晾干变硬的瓦坯,一旦被雨淋被水浸,就会瘫软在地还原成泥巴。所以,一到下雨天,父亲就有些紧张,会小心翼翼地守护他的瓦坯。他也不准我靠近瓦坯,连一只鸡都不让靠近。终于顺风顺水等到瓦坯干透,父亲便用手沿瓦坯最薄处(制作模桶时在外壁上设置四条棱)一拍,瓦坯便裂成四块瓦,然后码成一垛垛的,等着装窑烧了。

烧瓦那几天,父亲白天黑夜连轴转,其劳累显而易见,但真正煎熬他的是等待。那几天父亲总是板着脸,严肃得像要吃人。那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,每次看到他这副样子,我都很害怕,总是躲得远远的。不过,每次封火后开窑,看到从窑里搬出一摞摞崭新光滑的灰瓦,父亲满脸的乌云顿时逃得无影无踪,乐得满脸开花。后来父亲告诉我,烧瓦是最关键的环节,一旦出了纰漏烧出一窑废瓦,前面下的功夫全都白费了,所以,烧瓦时他特别紧张,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。

记忆中,父亲从未烧过一窑废瓦,他也因此闻名乡里。很多人家要建新房子,都会请父亲烧瓦。农闲时节,主人家会把父亲请过去,在人家的地盘和泥做瓦坯,瓦坯干透后,对方就挑到我家的瓦窑里来烧。这一番劳作下来,父亲得到的报酬不是钱,而是主人家给予相应数量的粮食。母亲曾跟我说过,那阵子生产队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,我能够填饱肚子健康长大,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父亲烧瓦换回的粮食。

其实,父亲烧瓦换回的也有钱。那是父亲收了几个徒弟后,就不只在周边打转转了,而是带着徒弟到更远的地方烧瓦,报酬是每天三角钱,不过这三角钱还得交给生产队两角钱,自己只落下一角钱。“那时一角钱可不得了,比挣一天的工分还值当。”父亲为自己当年每天能挣一角钱倍感自豪。同样令父亲自豪和骄傲的是,每到逢年过节,他的那些徒弟都会上门拜望他,让他很有面子。

如今,虽然徒弟们每年还来拜望父亲,但父亲已经不再烧瓦了,我家的那座瓦窑也早已填埋没了踪影。现在,从城市到农村,到处都是砖混、钢混结构的房子,原来的土瓦房、砖瓦房纷纷被推倒、销毁,被钢筋水泥彻底击退。但我相信,在父亲的内心深处,那一抹泥土的清香还在,瓦窑上空那一缕青烟还在,那一垛垛瓦坯还在,那一摞摞灰瓦还在。

何军林四川南部县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诗歌学会会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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