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芋头
2023-08-31

◎罗裳

在我的乡村菜蔬图谱里,芋头离家最近。

每到夏天,厢房后面,芋叶繁茂,清芬氤氲。静夜,躺在床上,我念唐诗,芋叶们也在窗下跟着念,一片翠绿的读书声。

芋头地原是一溜荒地,竹荫笼罩,连阳光也懒得照耀。母亲见不得地空着,说芋头耐阴喜湿,就开辟出来种芋头吧。让土地开花结果,就是对土地最好的感恩,这是母亲的乡土哲学。

民谚说,六月六,开芋屋。六月的芋头,苗壮叶撑,还在长个中,谁舍得采挖呢。过了白露,芋头才会摆上餐桌。

孩子们是不会等到白露的。我们偷偷煨芋头吃,被母亲视为一种糟蹋粮食的行为。她认为,芋头是养家糊口的粮食,上天恩赐的,要心存敬畏,常怀感恩。

在我们家,芋头是经济来源的一部分,要挑到集市卖。周末遇上逢场,我就跟母亲赶集,她卖芋头,我去书店看书。回家时,箩筐里有时是半斤猪肉,有时是一本连环画,更多时候,是满筐暮色和几粒星光。

从家到镇上,二十五里路,却用去母亲大半辈子。一次,快到菜市时,母亲突地脸色煞白,双手死死顶住上腹,靠着电线杆蹲下。街道泥水横流,芋头们坐在箩筐里,微微颤抖,和泪流满面的我一样,手足无措。我给母亲擦汗,手指所触,汗滴冷得像刚融化的冰。好久,她才直起腰来,又挑起箩筐前行,一步一颤,踩得整个小镇摇摇晃晃。

许多年后,当我路过这座小镇,都会想起那个初冬,在白如缟素的镇医院门前,一个孱弱的妇女蹲在地上,旁边哭泣的孩子牵着她的衣襟,茫然无助的情形。

直到去年,在市人民医院,四维彩超机找到了母亲藏在肝上十多年的疾病,已经转为肝硬化。医生对我耳语时,她怯怯坐在病床上,有些不安。

出院后,母亲在乡下调养。村里的老中医给了一个民间方子:芋头,治中气不足,久服补肝肾,添精益髓。厨房里堆满芋头,都是亲戚们送的,翻山越岭而来。

那天,我去向母亲告别。她坐在小院的阳光里,面色安详,静静刮芋皮。有一刻,她从芋头娘身上扳下一个崽,“啪”的一声,她微微一惊,仿佛听见体内有骨头折断,随即又被抽走。母亲怔怔凝视着芋头娘身上那道深深的伤口,目光悲悯,白发低垂,时光压弯的脊背离地面又近了一些。

我双眼濡湿,转过身,悄悄把行李放回了厢房。


罗裳本名罗海军,四川蓬安县人,援藏教育工作者,诗作散见《星星》《散文诗》《椰城》《朔方》《西藏文学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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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家乡,芋头往往指芋头崽,而非芋头娘,叫法也绝美:芋儿。芋头不是地里的主角,常被农人见缝插针地种在田边地角、沟旁河畔或房前屋后,但在芋头眼里,每一处土地都是美好的,出落得清清丽丽。风吹过,阔大的芋叶翩然起舞,朴素的乡村便有了诗情画意。但在我小时候,家里丰收的芋头,大的、好的都要挑到镇上卖,作为家中经济来源的一部分。有时,母亲做饭时也会顺便蒸些芋头,让我和妹妹蘸着小碟子里的白糖吃,绵甜软糯,唇齿留香,让人难以忘怀。如今,我漂泊异乡,每每想到远方的家园,守望的芋叶就出现了,像乡愁的指南针,指给我回家的方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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